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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二十四:他的动心


张儒秀还是把这事告诉了爹爹娘娘。二老倒是支持,直言人开了窍,脑子灵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信上说,他会在龙津桥上等着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说辞委婉动听,没有说叫张儒秀到哪处去,反倒是强调自己在哪处等着她。司马光把选择权交给了她,哪怕是她之前早已承诺过自己会赴约,可信纸上还是铺满了写信人的不安。去或不去,他的身影都在龙津桥上可见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约在了申时二刻,午后的热气都散了去,单穿个外罩还是有些凉。可张儒秀却并不在意,简单收拾了一番便觅了驾马车迤逦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汴京外城中,蔡河周边共有十二座桥,龙津桥便是其中最出名的一座。出朱雀门百步即龙津桥,依架于四水贯都其中之一的蔡河之上。蔡河原是赵匡胤疏通河道、避免淤塞,在后周的基础上所建的河道。建朝以来,汴梁城人繁地盛,原本冷清的河道上也多了桥,有了桥,周边便又生出了许多夜市。这样层层贯通,蔡河边人也多了起来,自然成了外城里不多的闹区。

        一眼看不到头的龙津桥上,亭台几座,板石路宽敞,桥上人虽多,走走停停间,倒也不拥挤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上桥前过天街州桥时,买了个用梅红匣儿装着的果脯蜜饯,想着带给司马光吃。

        上了桥,她便四处张望着找寻一人,走走停停,蓦然回首,却发现司马光在一小亭子处等着她。那亭子小,只容得下两三人。司马光站在亭口,背后是空无一人的亭内。司马光的眼也一直在追寻着,猛地看见张儒秀,便挥挥手示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看见,张儒秀的眼眸明亮,看见他的那刻,手里提着匣儿小跑过来。她头上插着根点绛朱丝银坠簪,随着轻快的步子,七上八下,好不欢脱。

        桥上的行人给她让了道,她脸上带着笑意,就这么毫无顾虑地奔向他。

        桥边古桐与榆柳相互掩映,红日被几缕薄云掩着,却还是遮不住晾晒许久的光。明明她没有出声,可司马光却好似听见了她朗朗的笑声;明明他的心跳还是那般沉稳,可他恍惚间,却觉着心漏跳的几分,纵使这般,心里也生出了莫名的无端的欣喜。

        就在那刻,他觉着眼前的景都飞快走过,唯独那人,她在慢慢靠近。眼中一切模糊不清,那人的身姿却无比清晰,像是考场中刚写下的名儿,像是所有美景与轻鸟浮掠而去,留下一道长长的背影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一刻,那人便开了口:“久等啦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砰!”

        谁家的花苞在这刻开了个措不及防,荒芜的平原上从此有了初生的期冀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抬头看着司马光这一副“痴呆”模样,心觉好笑。怎么,等得太久了?人都等傻了?

        “光哥,光哥,回神啦!”张儒秀空出一只手在司马光面前摆摆,仔细观摩着那人的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,我在。”司马光回过神来,才发觉张儒秀离他这般近。张儒秀抬头如看一头小兽一般好奇地看着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锵锵,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物件!”张儒秀说着,提起那匣儿就往司马光眼前送,见他不解,便解释道:“这里边是果脯蜜饯,酸酸甜甜的,开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把那匣儿往前一递,道:“喏,拿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闻言,伸手稳稳地结果匣儿。那匣儿看着轻巧,端起来还是有些重的。

        想着张儒秀提着这重物,司马光心里有些难以启齿的心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多谢。”心里慌忙,司马光面上还是那般淡定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谢啥?还跟我客气呢?”张儒秀笑道。她本想拍拍司马光的臂膀的,不过念头一出来,就被她果断掐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不是不打,时机未到。她一热情,怕司马光受不住,也怕他生出些旁的念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对了,先前叫你唤我舒云,现在你换一种叫法罢。”张儒秀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示意司马光往亭子里坐,站在亭口终究太过显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司马光点头,道。他不问张儒秀叫他改口的缘由,只是道好。这点倒是叫张儒秀挺惊讶的,不过细想,这倒也是他一贯的作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就叫我——岁岁。如何?”张儒秀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岁岁?可是年岁的岁?”司马光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。放心,没什么特别的意义。”张儒秀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可是你的小字?”司马光问道。女子家的小字极为私密,婚前一般是爹娘姊妹知晓,婚后便是夫郎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随意起的,图个平安喜乐,长寿无忧罢了。”张儒秀回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大娘子曾说过,原身有字,也有小字。字为“舒云”,小字为“璇娘”。小字还是原身孩童时,大娘子给起的。不过这几年原身长大及笄后,便没人再去唤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如今活在世上的,不是原身,而是张儒秀她自己。这过去的一切她都不愿再有所接触,何况是这口头上的字呢?

        她也没骗司马光,“岁岁”这小字确实是她方想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可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啊,肯不能叫外人知晓了去。”张儒秀狡黠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在给暗示,或者说,她在明示。“岁岁”只有他知道,也只有他能唤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是自然。”司马光自然也能听懂,歪着头对人笑。

        许是见张儒秀一脸不相信,直愣愣地盯着他。司马光脑海里蓦地生出了个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不信我么?那,要拉勾么?”司马光伸出手,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你这么说了……好啊。”张儒秀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下一刻,二人小指便纠缠起来。司马光的指节修长,勾着张儒秀的小指,像是条小蛇缠着枝丫,温热,敏感。

        盖了章后,司马光的小指本想飞速抽离出来。二人手指相牵那刻他的心怦怦直跳,仅存的理智告诉他,不能再这般失礼下去。可张儒秀的小指却用了力,手指一转,二人的手心便紧紧相贴,十指也紧紧相扣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能感觉到,司马光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。黏意也染热了她的凉手,甚至她觉着,自己的身子都暖和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看着面前司马光的窘态——脸如上了最正的红脂粉,红得叫人难以忽视。耳垂仿佛下一瞬就能滴出几滴血一般,往上走,耳廓也被染上了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自然感受到了张儒秀久久停留的目光,他的右手被张儒秀紧紧扣着,他也不敢用力撇开,怕伤了张儒秀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见他退让,便愈发得寸进尺起来。她的右手同司马光扣着,便用左手撑着桌面,兀自弯腰站起来朝司马光那面探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她离得并不近,保持着安全距离。这个距离刚好,能叫她欣赏司马光的红脸,能叫她感受到司马光呼吸之间的热气,能叫她紧盯司马光四处逃窜的眼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…你怎么……”司马光说话支支吾吾,不自在地清着嗓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仔细观摩着他这般模样,张儒秀突然想起曾经某位作家说的一句话:“人间的真话本来不多,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长话。”这句话应用到司马光身上,也同样适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脸这么红,你那么紧张作甚?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张儒秀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先前听人说,新婚夫妇成婚之前,要像这般扯着手,手指紧紧相扣。若是男子手心的脉象沉稳,那便说明,这位小娘子,寻得了一位好夫君。”张儒秀无比认真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这话却是她瞎绉的。她为何要同司马光牵手,又为何要站起来贴近他,实际上她自己心里也不清楚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些事,她想,便去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想再看司马光头上的即时弹幕,也无心去猜测他的心境。她来之前就想好,万事要尽兴。此刻二人单独相处时,自然也是怎么尽兴怎么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只是有些事,她不愿想,便会叫旁人仔细想了去。这人便是司马光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此刻在想什么?他在仔细琢磨张儒秀方才所说的话。心乱如麻,张儒秀口中的每个字他都想琢磨个透彻,可偏偏有人不留个他多余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,我是想给你道一声恭喜。蟾宫折桂,雁塔题名。你的手,存着不少茧,想必一路走来,很是辛苦罢。”张儒秀说罢,起身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纵然司马光听了许多句恭喜的话,只是此刻听了张儒秀的话,却叫他心窝暖热,生出些感激之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看着司马光脸上的红意逐渐消退下去,心知他的心也逐渐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多谢。”司马光还是这句话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心里清楚,同张儒秀说了多次颇为疏远的套话后,会叫对方觉着他太过假势。可他想不出,除了这句“多谢”,他还能再说些什么。他的所有难言的话,都藏在这两个字背后。他不盼着张儒秀能读懂,只想她能坦然接受这份越过两大旬的荒原之语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这片荒原上,没有过鸟兽与林草。荒原上,是高高堆起的书集掠影,是州郡省府的人世沧桑,是被引导的日夜生息,是百里方圆内的循规蹈矩。后来某日,荒原上的某寸土地上,窜出来个异地的花,兴许某日,土地上都成了花。而这寸土地,是荒原的中心。

        荒原的中心,是司马光那颗沉寂已久、单调枯燥的心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这方张儒秀看着司马光又出了神,心里一恼,便撤回了手,叫醒了尚在分神的司马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想什么呢,光哥。”张儒秀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停在桌上的右手也赶紧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喏,擦擦罢。怎么我越说你越紧张呢?看看你,手心都出了多少汗。”张儒秀递了一方绢巾,自己也拿了绢巾擦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我失礼了。”司马光双手毕恭毕敬的接回绢巾,熟悉的话又传入张儒秀耳中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此番约你出来,实在是逾越。其实写信前,我还没期冀你能赴约,同我一起坐在这亭子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擦过手,把绢巾折好放在一旁,言道:“我也觉着很奇怪。我遇了你之后,总是会做出些逾矩的事。每做出这般事,我总暗自懊恼,想着,下次定不能逾矩。结果,还是重蹈覆辙不可自拔。今日,我在东华门外看到那金榜,心里搁着的一块沉石总算是落了下来。我回到家,把自己关在屋里。屋外喧嚣,屋里清冷,我突然想,若是放榜日在昨日便好了,这样我就能同你一起共享这份喜。于是我便又做了逾矩的事。我冒昧地写信打扰你,递过信之后又觉着自己太过唐突。不过还好,我来了,你也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说得动情,这般自我袒露倒是吓了张儒秀一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……”这话倒是叫一向伶牙俐齿的张儒秀难言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这般正经的人,今日却同她说了这些话。这话他没说破,再往深处想,这话无异于是表露心意。

        司马光他的言外之意,他的难言之隐,他觉着太过唐突逾越的话——他动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张儒秀脑子飞转,半晌,留下句暧味不明的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都会慢慢变好的,我们也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她没有正面回应,话里指向不明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司马光偏偏听懂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荒原上的娇花,怎会甘愿留在这贫瘠干瘪的大地上呢?不过他愿意等总有一日,荒原上的风会暖了娇花,大地也会肥沃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愿意等,或是,其实他一直都在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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